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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維克多大學的校園一隅,玫伊坐在原木長椅上,吃著剛買來的食物。小賣部販售的輕食很受學生歡迎,有時在課堂上都能聞到熱狗堡或烤蛋料理的香味,上次玫伊還看到倫納德在辦公室裡偷吃沒收來的炸魚條。熱騰騰的洋芋培根帕里尼跟雙倍濃縮那堤被擱在一旁,玫伊正在苦思記事本上抄來的謎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她到現在仍對《葬列》一點頭緒也沒有。里維.漢克突然闖進玫伊的視線,他把一疊報告甩在桌上,坐下來嘆了口氣。

  「倫納德出了一堆作業給學生,那些小鬼脫離苦海,接著就輪到我過苦日子了。」里維的肚子餓的咕嚕咕嚕叫,他盯著玫伊的點心猛吞口水。「天啊,我快餓昏了!要是妳沒胃口……」

  玫伊二話不說的把洋芋培根帕里尼放到里維面前,里維開心的吃了起來,他一邊咀嚼培根一邊翻動那疊報告,直到眼角餘光瞥見玫伊沮喪的表情,他才停下動作。

  「進展還順利嗎?」

  「我問過艾倫,他說他沒看過這種文字。」

  「教符號學的艾倫?他不是得過獎臭屁的很嗎?這下終於踢到鐵板啦!」里維幸災樂禍的說,但他看到玫伊憂心忡忡的眼神便立刻打住。

  「我揭穿鄧普斯的謬論,也向協會證明我的價值,最後好不容易得到那本書的同意。為什麼我覺得這些努力都白費了?」玫伊不甘心的咬咬唇,她氣急敗壞的雙手環胸。一個禮拜前,她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當著席德尼面前拒絕跟伊森.弗列德合作,她知道他手中握有線索,現在搞不好已經破解其中幾頁。一想到弗列德的進度遠遠超前,玫伊就焦慮的寢食難安。

  「冷靜點,玫伊。要是那本難搞的書這麼容易破解,那它就不會落到妳手上了。」吞咬剩下一半的洋芋培根帕里尼,里維上揚的嘴角殘留一點麵包屑跟醬料。他拍拍胸脯,對玫伊比出信任她的手勢。「剛開始都是這樣,我對妳有信心,我相信妳一定能辦到!」

  「我也希望我能辦到。」玫伊指出里維的唇邊還殘留食物的痕跡,他用紙巾擦掉,順便也把手給擦乾淨。接著他翻閱那疊要批改的學生報告,當他翻到一半卻突然定格,看了一會兒便誇張的捧腹大笑。玫伊不禁皺起眉頭。「怎麼了?」

  「看看這個!布萊雅.柯洛斯真是個活寶!她竟然形容格西的《向神告解的枷鎖》是一個穿情趣內衣的被虐狂耶!她還批評埃西爾的《人格小丑》是髒兮兮的流浪漢、克羅克夫的《文字獄》是禿頭大叔暴露狂!這綠毛丫頭簡直就是想像力大爆發!」

  玫伊接過里維遞過來的報告,她對布萊雅.柯洛斯略有耳聞,每次里維批改學生作業都會談到她。布萊雅.柯洛斯是美術系學生,這學期選修倫納德的文學思想概論,她頂著一頭醒目的綠色頭髮,性格有點古怪。但美術系跟設計系的學生向來特立獨行,所以當她跟五顏六色頭髮的伙伴站在一起就一點都不稀奇了。
  布萊雅.柯洛斯的報告圖文並茂,在文字旁還畫上書本的擬人插圖,玫伊承認布萊雅很有美術天分,但這三本書都是文學史上的重要著作,所以她不予置評。玫伊把那份報告還給里維,她幾乎可以想像倫納德看到這份報告的反應,他不是當著所有學生面前給布萊雅難堪,要不就是在辦公室一邊咆哮一邊狂吞好幾顆降血壓的藥。

  「我敢說埃西爾看到這份報告鐵定會氣得從墳墓裡爬出來。」里維彈一下報告哈哈大笑。

  「說到埃西爾,妳有想過去找雷克斯嗎?他是埃西爾的朋友,雖然已經退休了,但他可是研究語言學跟符號學的專家。」

  「你有他的聯絡電話嗎?」玫伊從皮包裡掏出酒紅色手機,垂掛在手機上的水鑽櫻花吊飾因碰撞桌面而叮噹響。

  「倫納德有他的手機號碼,以前他還叫我寫信給雷克斯。」里維從手機裡的通訊錄調出雷克斯的連絡電話,他把那個號碼傳給玫伊,微笑著對她說。「那位老先生住在塞拉里亞,祝妳好運。」


  玫伊向學校請了三天假,她打算第一天從貝雷克姆市往返塞拉里亞,剩餘兩天則窩在家裡做研究。破曉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玻璃窗上佈滿晶瑩剔透的水珠,玫伊倚靠窗邊眺望火車外的風景,天空烏雲密佈,陰鬱的城市被籠罩在灰濛濛的晨霧中。

  她昨晚沒睡好,為了了解今天要拜訪的這位老學者,她查了很多資料也看過他的著作。雷克斯與狄恩、埃西爾及皮多並稱「文壇四劍客」,他們四人是相識多年的好朋友,每個人在文學界上各有一番成就,尤其是已故的狄恩教授,他是研究鏡像大師雷鐸爾的權威。不知道是濃茶的提神作用還是雷克斯的緣故,玫伊很緊張也很興奮,當她與雷克斯取得聯繫後,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見面。雷克斯在電話中的聲音低沉嘶啞,但咬字清晰,他溫和且很有耐心的一一回答玫伊的問題。玫伊想像在電話另一頭的雷克斯是名談吐高雅,穿著很有品味的老紳士。

  火車在細雨中急速奔馳,從貝雷克姆市搭車到塞拉里亞至少要三、四個鐘頭,在這無聊又漫長的乘車時間裡,玫伊可以看書也可以用鏡像牌的平板電腦上網,或小睡一下補充睡眠。擱在一旁的皮包裡放著奧利爾的《黑暗機器》,但被拿在手上的卻是大衛.里斯特的《紅色行星》,這本書是往返各車站的旅客,它沒有目的地,只是一個居無定所,任由人們帶著它到處走的流浪者。故事中的硬科幻情節令玫伊很快進入夢鄉,她在夢中被意外捲入黑雲皇太子與朝中大臣的政治鬥爭裡。

  鹹鹹的海風迎面吹來,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拼貼水波形磁磚,步出車站的旅客抬頭仰望,眼見頭頂上的烏雲急遽退散,雲蔽後的光束像瀑布傾瀉而下。不少觀光客圍著廣場上的紀念碑拍照,一旁還有餐車兜售飲料跟熱食。
  玫伊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她曾在多年前來到塞拉里亞,那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孩,跟著家人探望從未見過的老姑婆,但也只有探望那一次,後來她跟家人連葬禮都沒出席。對一個稚嫩的小女孩來說,當時她對塞拉里亞的記憶只有蜿蜒陡峭的坡道跟小腿痠痛的悲慘經驗,但現在以一名成年女性的角度來看,她覺得面臨波隆海的塞拉里亞是一座神秘浪漫的港城。

  「妳好,請問妳是玫伊.史庫維勒小姐嗎?」一名西裝筆挺的老先生從遠處走過來,他彬彬有禮的脫下帽子。這名老紳士彷彿從玫伊的想像畫面中走出來,他蓄著一口白鬍,柔和的面孔帶著微笑,一頭蒼白的頭髮修剪整齊,眼角的皺紋如蛛網密布,凝視她的雙眸凝聚睿智。

  「雷克斯先生。」玫伊笑著與雷克斯握手,雖然她表面鎮定,但內心雀躍不已。前幾天她讀了他的著作,她很欽佩他能洞悉各個文學作品並提出獨到的見解。

  「妳會在這裡多待幾天嗎?」

  「我會搭今晚七點的火車。」玫伊微笑著輕輕搖頭。「還有很多事要忙。」

  「那真是太可惜了,要是妳能待久一點就能欣賞港城更多美景。我們去搭船吧。」

  每個月的第二個禮拜三是雷克斯搭船到對岸墓園的例行公事,當玫伊與雷克斯取得聯繫時,原本他婉拒跟她碰面,因為這禮拜三是他掃墓的日子。其實見面的行程可以延到明天,但在拜讀雷克斯的大作後,玫伊的腦海突然冒出很多問題,為了把握時間請益,她說服雷克斯讓她同行。

  船隻在澄澈的大海中航行,玫伊與雷克斯坐在灰色軟墊的座位上。雷克斯從帶上船的紙袋裡拿出蘋果跟一份牛肉餡餅,他親切的向玫伊遞出水果,但她婉拒他的好意。為了抵禦強勁的海風,玫伊緊緊抓住罩在身上的針織披肩,她的衣物太單薄,不禁懊惱出門時應該帶上風衣。雷克斯從他的保溫瓶裡倒了杯熱茶給她,玫伊的雙手圈住溫熱的鋼杯,濃郁的茶香溫暖了身子。

  「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春回大地》裡的亞瑟竟然跟《蟲王》裡的黑金是同一個人!他們的個性跟外表差太多了!一個是正直善良、對朋友忠誠的有錢少爺,一個是冷血無情、手段凶殘的賞金獵人。而且亞瑟在他的故事裡死了,所以您怎麼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

  「溫蒂.桑席的作品一向喜愛切割角色,她主張一個角色有許多面相,為了將角色的各個面相發揮得淋漓盡致,她將那些面相分散在不同故事裡,然後用符號將他們連結在一起。」

  「亞瑟的角色形象轉變確實令人吃驚,他在《春回大地》裡是主角克勞德的生死之交,但他們的家族是世仇,所以亞瑟不惜割傷自己喉嚨保住克勞德性命,還在他最困苦的時候支助他。但他掏心掏肺的付出卻換來摯友的背叛,克勞德為了跟雪莉遠走高飛而開槍打死他。」雷克斯咬了一口蘋果。「溫蒂.桑席將亞瑟在臨死前充滿痛苦、悔恨的負面相轉化成《蟲王》裡的黑金,與宅心仁厚的亞瑟相比,黑金蛻化成冷酷嗜血的拜金殺手。」

  「由於溫蒂.桑席對他們使用的連結符號艱澀隱晦,所以很難看出這兩個角色之間的關聯性,畢竟他們不像《十二使徒》跟《狼嚎》裡的角色採用大量的表徵符號。但作者對他們的內在描述有很多共通點,只要仔細推敲便不難察覺。」

  玫伊喝下鋼杯裡的熱茶,雷克斯又為她倒了一杯。她思索一會兒點點頭,從皮包裡拿出記事本,翻開抄寫符號的那一頁遞到雷克斯面前。

  「那麼,對於《葬列》裡的符號,您有何看法?」

  雷克斯掏出放在外套口袋裡的眼鏡,他戴上眼鏡端詳符號,過了一會兒卻神色凝重的取下眼鏡。

  「這是不存在的語言,很有可能是私人密碼。」瞧見玫伊眉頭深鎖,雷克斯繼續說。「文字符碼的運用範圍相當廣泛,例如敘述手法中的隱喻、團體在私下互相傳遞的訊息,或從古文衍生而來的象形文字,方法因人而異。最難破解的就是套用『鏡像理論』的文字符碼,另一個就是私人密碼,因為那是只有當事者才能解讀的訊息,除非對他們瞭若指掌,或找出他們製作的註解文件,否則很難破解。」

  「當初協助警方,破解狄恩命案的關鍵人物就是他的得意門生,因為希爾非常了解狄恩的喜好跟行事風格,所以才能從他的日記找到破案的重要線索。」

  當年「文學巨匠遇害身亡」的消息震驚社會,就算破案了,後續報導仍成為持續一個月的頭版新聞。不僅媒體嗜血,連出版商也趁此機會大量吸金,再版或重新包裝狄恩生前的著作,雖然這種炒作手法令人反胃,但還是有不少人買帳,就連玫伊自己也買了附贈藏書票的書盒。有許多知名學者及重量級作家出席狄恩的葬禮,其中包括維克多大學的系上教授跟鵝毛筆文學協會的成員,唯獨玫伊那天重感冒沒有參加。


  上岸前,雷克斯把裝著果核的紙袋扔進垃圾桶裡。艾羅森墓園的大門敞開,走過蜿蜒的林蔭大道,盡頭一隅就是雷克斯的家族墓室,青銅大門旁佇立兩座掩面哭泣的天使像。玫伊看到雷克斯放下手中的花束,垂放的雙手十指交扣,低垂著頭為家人祈求冥福。玫伊也想為雷克斯的家族祈禱,但她一閉上雙眼,黑暗中安放柔軟青草地的棺木又再次浮現,她的步伐如鉛沉重,在探頭看到另一個死去的自己前倏地睜開雙眼,她又被那景象給嚇的一身冷汗。

  「以前年輕的時候,埃爾森曾開玩笑說哪天我們四人都死了要葬在一起,這樣我們就能在冥府繼續爭論文學。」雷克斯轉過身,他氣色紅潤,談及故友便開朗的笑了起來。「只可惜事與願違,他們都葬在萊姆市的公墓,只有我捨不得離開家人。」

  「史庫維勒小姐,妳知道《葬列》的書名由來嗎?」

  「我以為是席德尼會長或其他協會成員命名來的。」

  「就算是鵝毛筆文學協會也沒被賦予那麼大的權力。」雷克斯搖搖頭。「它的名字來自岱爾森的遺言。他是第一個發現石頭書的學者,他打算研究它,但在翻頁後立即摔倒在地,他勉強說出一句話就暴斃了。」

  「他說了什麼?」

  「他說:『石頭上刻著我的名字,有一支隊伍在為我送行』。」雷克斯說。「那是那本書的詛咒。不只岱爾森,後來接觸那本書的學者跟小偷也死於非命,不少人的臨終說詞跟岱爾森一樣,碰到書就會看到為自己送葬的隊伍。」

  「史庫維勒小姐,當妳觸摸《葬列》時,是否有看到異象?」

  埋葬玫伊.史庫維勒的棺木又悄悄出現,蒼白的容顏、失去光澤的紅髮、青紫的嘴唇,瘦削的雙手握著一朵紅薔薇,緋紅的薔薇香氣芬馥,那是死亡甜美的氣息。

  「沒有。」一滴冷汗沿著背脊滑落,玫伊咬咬唇,她雙手環胸瑟縮了一下,突然覺得吹過墓園的風變得好冷。「我什麼都沒看到。」

  「除非是像伊森.弗列德那樣擁有嗜讀之眼或其他能力才能免遭書的詛咒。」

  聽見雷克斯說出弗列德的名字,玫伊的挫敗感立刻隨著揪緊的胃痛上升,她早該料到弗列德曾經拜訪過雷克斯,想要解讀十大詭祕,請教文壇四劍客中的語言及符號學專家是最快的途徑。雖然心有不甘,但玫伊不會讓這件事影響她此次與雷克斯見面的心情,不管雷克斯透露哪些訊息或提供管道給弗列德,她也會想辦法弄到手。

  「雷克斯先生,您說的其他能力是指什麼?」離開雷克斯的家族墓室,他們並肩走在林蔭大道上,當微風輕拂而過,由嫩葉與枯葉編織的地毯沙沙作響。

  「要閱讀十大詭祕,就必須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嗜讀之眼只是其中之一。其他能力包括『思考連結』,只要閱讀或觸碰文字,就能具體感受作者寫作時的思考、記憶和情緒。『五感共鳴』是比思考連結更強大的力量,很少有人擁有這項能力,除了能感受作者,還能看到閱讀同一本書的其他讀者的記憶。」

  「還有兩種能力與書本身較有密切關係,『幻象體現』是藉由閱讀便可具體經歷書中情境,假如妳在看威爾斯的《雅賊》剛好發動這項能力,那妳會赫然發現妳根本不在自己的世界,妳可能會在皇家圖書館或某人的藏書庫裡看到那個偷書賊正在行竊。」

  「那另一種跟書有關的能力呢?」玫伊脫下她的亞麻色針織披肩,她不再覺得冷。雷克斯口中的超能力完全吸引她的注意,她渴望得到這些力量,甚至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她或許擁有其中之一,而這很有可能是《葬列》允許她觸碰它的原因。

  「另一種跟書有關的超能力非常特別,妳看過《亞契波爾藏書館》嗎?只要擁有『書體轉移』這項能力,就算不用跑到亞契波爾藏書館,妳也能看見書靈變成人類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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