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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器的轟轟聲震耳欲聾。

  羅伊將材料倒入機器裡,他看著送料機上的輸送帶將材料送往下一個工作站。不過這台老傢伙已經快不行了,它尖銳的喘著氣像在奮力爬坡,但速度仍舊慢的令人著急。下個工作站的人耐不住性子,索性離開崗位跑來取料。

  羅伊錯過它過去工作時的鼎盛時期,那時他還沒出生,等他接手這台老送料機時,它已經步入風燭殘年。羅伊拍拍老機器,彷彿告訴它它已經盡力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已經快日出了,距離下班時間還剩下半個鐘頭。羅伊一邊操作機器一邊想著早餐,只要再撐一會兒,他就能享用美味可口的三明治與一杯沁涼的啤酒。
  一想到早餐,羅伊突然念頭一轉,或許這次他能用他的早餐捕獲那隻在夜空飛翔的「小鳥」。


  芃娜身輕如燕,她的小羊皮靴用力一蹬,輕盈的身體躍入即將破曉的天空。涼爽的微風輕扯她的駝色兜帽與寬鬆衣袖。芃娜張開她的披肩外套,像一隻自由翱翔的飛鼠擁抱絢麗的雲彩。

  在上空遼闊的視野,芃娜迅速發現倉庫的鐵門只降下一半,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勝利的微笑,表示今天勢必滿載而歸。

  芃娜的駝色身影乘風俯衝,她一個旋身便漂亮降落。當她準備溜進堆滿物料的倉庫時,她的眼角餘光瞥見放置在門口的塑膠桶,桶蓋上放了一個未拆封的肉排三明治。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陷阱,即使如此,芃娜還是盯著三明治猛吞口水,她剛剛在天空使勁飛行,現在肚子正餓的咕嚕咕嚕叫。

  一口!只要一口就好!
  芃娜朝三明治伸出手,她突然聽到空氣傳來咻咻咻的聲音,她還來不及回頭查看,身體就被突然拋來的繩索給牢牢套住。芃娜踉蹌的連連後退幾步,她差點失去平衡而跌坐在地。

  「終於逮到妳這小偷了!」羅伊勒緊繩索,他朝芃娜邪惡的咧嘴微笑,目光卻停駐在她身上那件駝色的披風外套上。他記得上次看到她時,「小鳥」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排釦風衣。「上次是小鳥,怎麼這次變成會飛的老鼠啦?」

  「要你管!還不快點放開我!」

  「妳為什麼要偷我們的物料?那種東西又不能吃。」

  芃娜怒視眼前這個束縛她的少年,她討厭他拿食物做圈套,也惱火自己竟為了區區一個三明治而中了陷阱。

  羅伊與芃娜互相瞪視,過去羅伊只能捕捉「小鳥」飛翔的身影,如今終於能看清這隻「小鳥」的真面目。芃娜雖擁有一頭深棕色長髮與墨綠色雙眸,但她的外貌並不出眾,她就像工廠裡的女工一樣平凡無奇。但羅伊卻被芃娜的眼神吸引,她的雙眸澄澈明亮,宛若浩瀚星空的璀璨光芒。

  「不告訴你!」趁著羅伊色瞇瞇的打量自己,芃娜的肩膀突然朝羅伊的腹部用力一撞,這猛勁把羅伊彈開,也讓他原本緊握在手的繩索鬆脫。芃娜見狀後便迅速逃進倉庫裡,她當然不會笨到躲在成堆的物料箱後頭等著被抓,而是直接闖進她不該進去的地方。

  「可惡!太大意了……」羅伊彎腰抱著肚子,他瞥了一眼放在塑膠桶上的三明治,慶幸他還沒把那食物吃下肚。瞧見倉庫連接廠房的門被打開,羅伊狼狽的趕緊追上前去,他的步伐在擁擠的倉庫裡寸步難行,右腿還被物料箱給絆了一下,幸好他及時抓住一旁的架子才沒摔個四腳朝天。


  芃娜在嗡嗡作響的機器旁迅速轉彎,她奮力掙脫繩索,小羊皮靴卻差點在潮濕的地板上打滑。是誰踢翻罐裝的工業溶劑並不重要,幸好那溶劑沒有腐蝕性,否則芃娜的腳掌跟那雙偷來的短靴會融化掉。工業溶劑的刺鼻味飄散在空氣中,芃娜皺起眉頭,她迅速估量這個空間有哪些地方會是安全的藏身處。

  工廠本身就是個危險的地方,更何況她身處一間有許多機器正在運作的廠房。巨大的鋼鐵怪物用冰冷的視線俯視芃娜,好像她是一隻誤闖禁地的小老鼠。噴射到天花板的蒸汽嘶嘶作響,怪物們帶著威脅的影子慢慢向芃娜聚攏,彷彿要吞噬她那渺小的身影。

  羅伊的工作靴在緊急剎車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低頭望向灑滿一地的工業溶劑時,他生氣的以為是芃娜踢倒錫罐。羅伊在心中不停咒罵,等他抓到她後,他會要求她立刻賠償。像在玩躲貓貓似的,羅伊知道芃娜躲在這裡,他放輕腳步,一邊藏匿自己的身影一邊尋找芃娜。

  他的背脊貼靠冷冰冰的牆面,當他沿路走到一半時,背脊突然碰到什麼東西而凹陷下去,羅伊嚇的趕緊跳開,他轉頭一看,發現自己不小心啟動切割機的開關。

  芃娜的身子越壓越低,她頭頂上的風扇形切割刀正一邊快速旋轉一邊朝她逼近。她知道她不該跳進這該死的凹槽,但要抓她的年輕人追的很緊,就在他差點發現她的藏身處時,芃娜在情急之下只好跳進凹槽裡。芃娜的個子很高,但這凹槽很深可以把她藏起來,只是依現在的情況看來,凹槽似乎跟上頭的切割刀串通好,它們不只要把芃娜藏起來,還要讓她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風扇形切割刀非常銳利,可見平時維護它的工人把它保養得很好。刀片一邊咻咻咻的割碎空氣一邊轉向芃娜,它離她越來越近,近到芃娜可以清楚看見刀片上沾了些噁心的東西。在極度恐懼的幻覺下,芃娜看見刀片上的恐怖真相,那噁心的東西竟是人類殘骸,那是過去某個倒楣鬼失足掉到切割機的凹槽裡,然後在毛骨悚然的尖叫中被切成碎肉片。

  芃娜的臉色發白,她劇烈顫抖的身子冷汗直流,一陣噁心感突然湧上喉頭,她以為她會嘔吐,但她聽見的卻是自己發狂似的尖叫。

  羅伊的身體猛然一震,他被那驚駭的尖叫聲給嚇的差點昏厥。雙腿已不聽使喚的快要麻痺,但羅伊還是使出力氣把沉重的控制桿給扳上去。切割刀的咻咻聲終於慢慢停止,羅伊拖著快失去知覺的雙腿一瘸一拐的移向切割機凹槽,當他以為凹槽裡會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時,他看見芃娜背對他躺在那裡。

  「小鳥!」

  羅伊抱起昏迷的芃娜,他將她的臉轉向自己,結果被那毫無血色的面孔給嚇了一跳,要不是芃娜的身體還有溫度,羅伊會以為躺在懷裡的是一具屍體。羅伊將芃娜打橫抱起,她的體重輕盈的不可思議,彷彿她是羽毛或紙張做成的。

  羅伊不禁懊惱的自責,他只是想抓她而不是殺了她,要是芃娜真的慘死在切割刀下,他真不知道接下來在被解僱的日子裡,他要用多少時間去後悔直到生命死去。

  芃娜在羅伊懷裡猛烈的抽搐一下,她的潛意識仍遭死亡脅迫。羅伊只得加緊腳步把她帶離這個會讓她作惡夢的地方,幸好他的雙腿終於漸漸恢復知覺,讓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奔跑。芃娜在惡夢中呻吟著,羅伊低頭望了一眼她緊閉的雙眼,眼角餘光瞥見芃娜的披肩外套下有個東西正在發光。

  羅伊沒時間探究那發出鈷藍色光芒的東西是什麼,他只知道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帶芃娜趕緊離開這裡。


  芃娜在昏迷中夢囈,是食物的香味把她喚醒,當她睜開雙眼,一碗熱騰騰的豆子湯出現在她眼前。芃娜粗魯搶過遞到面前的湯碗,她毫無形象的狼吞虎嚥,彷彿餓了好幾天都不曾吃過東西。羅伊被芃娜的吃相給嚇的目瞪口呆,他不得不承認她在他心中的第一印象已經徹底瓦解,也為自己早先被芃娜的眼神吸引而感到難為情,但看到她現在安然無恙,他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

  鍋裡的豆子湯在一眨眼的功夫被喝個精光,鍋底連殘渣都不剩。芃娜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她環顧一眼周遭的陌生環境,這才發現她被帶到坪數不大的地下室倉庫裡。狹小的倉庫堆滿貨架與紙箱,除了少數幾件私人物品,樓梯旁還有一張有很多補丁的吊床。芃娜的視線最後落在與她一同坐在蓆子上的羅伊,他正臉色鐵青的盯著她。

  「你想殺我。」

  「……那是誤會。」

  「你先用繩子把我綁起來,然後打算把我扔進割肉機裡處理掉。」

  「我把妳綁起來是怕妳飛走!而且……是妳自己爬進去的!」接收到芃娜冷冰冰的眼神,羅伊焦急的解釋著。

  「你騙人!你現在的表情分明就是想殺人!」

  「那是因為妳剛把我這一個禮拜的食物給吃掉啦!」

  之後是片刻的沉默。

  芃娜低頭看著手中空空的木碗,羅伊無法從她臉上的表情去猜測她的心思。此刻芃娜心裡想著,雖然豆子湯的味道還算不錯,但要吃上一個禮拜可真叫人吃不消。

  「小鳥……」

  「我不是小鳥,也不是飛鼠。」芃娜毫不客氣的說。她望著他,墨綠色的雙眸帶著自豪的笑意。「我是『追風者』。」

  「追風者?」羅伊的臉上寫滿一堆問號,雖然他不懂少女的身分是什麼,但他還是決定先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那妳為什麼要偷我們的物料?還有妳為什麼會飛?」

  芃娜不疾不徐的掏出藏在披肩外套裡的綴飾,那是一條細小的真空管,羅伊必須靠很近才能看清楚玻璃管內的東西。他看見管子裡有一些金屬部件和小碎片,那些小碎片發出鈷藍色的光芒。芃娜在機器廠房暈過去時,羅伊看到她身上會發光的東西就是這條真空管。

  「這是很久以前開採出來的能源石,放在真空管裡可以保存很長一段時間。」芃娜接著說,「但因過去大量開採,所以礦脈很快就枯竭了。由於這種能源石能帶來很多的便利性,所以有很多科學家就開始仿製這種石頭,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但他們似乎成功了。於是有很多企業家紛紛投資,工廠也開始大量生產,但問題是……」

  瞧見羅伊像在聽故事的專注神情,芃娜深深吸了一口氣。

  「用來生產能源石的物料都是有毒的。」

  「……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芃娜憤怒的站起身子,她無視因迅速起身而襲來的暈眩感,氣過頭的她指著羅伊的鼻子破口大罵。對於羅伊平淡的反應,芃娜又生氣又驚訝,她以為他知道真相後,也會跟她一樣,對工廠大量生產的黑心作業義憤填膺。

  「你們用的有毒物料可以摧毀一座城市耶!那些被你們扔掉的東西全都送往艾斯諾爾的焚化爐,燒出來的毒氣害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還是說你們這些幫兇想讓新穆尼西亞變成第二個艾斯諾爾?最好這裡也來個大爆炸把城市夷為平地?」

  「喂喂!妳別把我跟那些傢伙混為一談!我……我也是受害者啊!」羅伊咕噥著為自己抱屈,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但講出『受害者』一詞,他卻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

  「總之,我會幫妳的。妳的計劃是什麼?偷走的物料都怎麼處理?」

  芃娜搖搖頭,她的怒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喪失鬥志的無精打采。

  「妳該不會打算只靠自己就把倉庫裡的物料給全部偷走吧?那麼多箱妳根本永遠搬不完!」

  「不然你說該怎麼辦?根本就沒有人願意幫我啊!除了我跟我的同伴,沒人會把艾斯諾爾的大爆炸當一回事!市長就跟那些該死的科學家還有黑心商人一樣可惡!」一想起四年前的艾斯諾爾大爆炸,芃娜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儘管身子微微顫抖,倔強的她為了不讓淚水潰堤,她使勁握緊雙拳,直到泛白的指甲刺痛掌心。

  羅伊露出苦惱的表情,他焦慮的不停用手指爬梳頭髮,在捕獲「小鳥」前,他沒想到她竟然身負重任,而且這個任務非常棘手。雖然在工廠待久了便知道作業風險有多大,但羅伊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咬緊牙關的苦撐過去,為了生活不得不拿自己的健康博命。

  芃娜的使命會害羅伊丟了這份工作,搞不好連性命也會受到威脅,因為他們要對抗的不只是工廠,還有在背後操控的大人物,那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狠角色。

  「欸,你在想什麼?你真的願意幫我嗎?」芃娜坐在羅伊身旁,她輕戳他的手臂,好奇問道。

  「我在想伊森願不願意幫我們,他很照顧我,而且他是夜班的領班。」羅伊點點頭,他嚴肅的看著芃娜。「但在行動前必須要先有個計劃。單靠我跟妳還有妳那些同伴是不夠的,我們要讓更多人加入我們的陣營。」


  鉛灰色的烏雲壓頂,將墓園籠罩在詭譎不安的氣氛下,守在墓碑旁的天使像頭戴枯葉冠冕,神色哀戚的注視著正在挖掘墳墓的兩名工人。在互相交換姓名後,芃娜與羅伊提著幾袋重物來到芃娜的家族墓園,正當羅伊猶豫著該如何詢問他們來此的目的時,芃娜卻丟給他一把鏟子要他幫忙。

  過了一會兒後,四座墓碑旁都各堆了一座泥土山,芃娜為自己建造的墓碑理所當然是空的,但其餘的三個坑洞也是空空如也,甚至連一具棺木都沒有。

  「我從小就跟我的家人走散,我猜我爸媽應該已經死了。」接收到羅伊投來的詫異眼神,芃娜無精打采的聳聳肩。

  羅伊走到最後一個墓碑前,他蹲下身想湊近瞧個仔細,但端詳一會兒後卻拉開距離,最後索性用手掃去墓碑上的塵土,讓刻在石板上的墓銘誌重見天日。

  「妳弟弟是艾斯諾爾大爆炸的罹難者?」

  芃娜點點頭。她逕自朝他們提來的重物走去,塑膠袋裡裝滿從工廠倉庫偷來的物料,芃娜拖著笨重的大包塑膠袋,一甩手便把袋子扔進坑洞裡。

  「我就是這樣處理你們的物料。」無視羅伊目瞪口呆的表情,芃娜拍掉手上的灰塵。「不能把有毒的東西燒掉也不能扔進河裡,否則會造成污染。」

  「所以這座墓園就是妳的掩埋場?妳知不知道妳這麼做……」

  「你別跟我說那些褻瀆死者的大道理!要是工廠再繼續生產能源石的仿製品,那麼新穆尼西亞很快就會變成所有人的葬生之地!」芃娜蠻橫的說,她討厭羅伊責備她的眼神。雖然掩埋不會造成空氣污染與水污染,但物料的有毒物質會侵害土壤,就算芃娜再怎麼不願意也別無他法。

  「那後續問題怎麼辦?」

  「那些事以後再說。」芃娜吃力的拖著塑膠袋,這袋物料特別重,是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跟羅伊玩捉迷藏得來的戰利品。「你到底要不要來幫我?」

  與裝滿物料的塑膠袋搏鬥完畢,羅伊與芃娜氣喘吁吁的坐在草地上休息。羅伊遞給芃娜水瓶,自己也旋開瓶蓋把水瓶裡的水喝光。望著被塑膠袋填滿的坑洞,羅伊的手臂就開始微微抽痛,一想到等會兒還要跟芃娜拿鏟子把墳墓埋好,他就覺得筋疲力盡。但跟日後對抗工厰的日子相比,這等苦差事根本就不算什麼。

  「芃娜。」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件事能順利解決,那妳今後有什麼打算?」

  芃娜站起身,她的深棕色長髮在風中飄揚,駝色的披肩外套被吹的鼓鼓的,寬鬆衣袖在風中輕微顫動。

  「新穆尼西亞還有很多工廠。」

  芃娜對羅伊露出一抹疲憊的笑容,雖然笑容很溫暖,但羅伊卻覺得站在他身旁的芃娜離他好遙遠。

  「所以我會不停追趕新穆尼西亞的風,因為風聲會告訴我哪裡有出事的源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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